施清秀推开映波阁的门,抬步走了进去,因着曲寒星不喜欢有人伺候,所以映波阁一向是冷冷清清的,眼下,走到前院,她没看见曲寒星,进了屋,屏风后的浴桶里盛满热水,正散着袅袅热气。
  施清秀抬手闻了闻身上的柴火气,这是下午做饭的时候沾染上的,曲寒星了解她,知道她若是不洗干净,晚上肯定睡不踏实,索性先给她备好了热水。
  索性,这么多年都过来了,她也习惯了对方的照顾,没有扭捏,脱下衣服,踏进浴桶洗浴。
  待舒舒服服地洗完澡,她穿着裙子,到后院去找曲寒星。
  这么多年过去了,后院的那颗榆钱树还是那么茂盛,一如当年,树上挂满了无数灯笼,正泛着橙黄色的暖光。
  这是曲寒星第一年送给她的新年礼。
  五年来,每一年的七夕,他都会做新的灯笼代替旧的灯笼,是以,榆钱树上的一树灯笼永远看上去那么新颖精致,不会褪色,也不会凋谢。
  曲寒星站在树下,静静地看着灯笼,或者说,他在看灯笼上的字。
  每一盏灯笼上的字都是一样,两个名字并列着,施清秀、曲寒星。
  不需要多么动人的情话,仅仅只是两个名字,都会叫他心动沦陷。
  每当他做好了灯笼,施清秀就会提笔写下二人名字,与他一起踩着梯子爬上树,将灯笼挂上去,祈求织女娘娘保佑他们。
  这一夜,他又将满树灯笼点亮,希望也能温暖她的心房。
  施清秀站在那望着他,并不开口。
  许久,曲寒星回过身,走近她,笑着问:“姐姐,七夕快要到了,今年我们要怎么过?”
  “……你还记得我们过的第一个七夕吗?”
  曲寒星笑意一僵,又若无其事地接着说:“当然记得,那刚好是我们在一起将近快一年的时间,恰好这树上的五角星灯笼坏了,从树上掉下来,你觉得很不吉利,于是,我连夜重新做了一盏新的,你提笔写上我们的名字,和我一起将灯笼挂上去。”
  “此后,每一年的七夕,你我都心照不宣地将树上残损的灯笼摘掉,换上新的,每一盏灯笼你都会写上我们的名字,我们诚心祈福,希望织女娘娘能够庇佑我们一生一世、白头偕老。”
  他牵起施清秀的手,拉着她走到树下,有些急切地道:“你看,现在树上的每一盏灯笼都写满你我姓名,织女娘娘肯定会成全我们的。”
  “不是这样,第一年,并非如此。”
  施清秀将手抽回来,神色淡淡地仰望着曲寒星,“那一年,我救下你不久,恰逢七夕,秋霖漂泊在京城,我和玲玲带着你一块去延昌街买面人儿,那时候,我想着要撮合你和玲玲做一对儿。”
  曲寒星面色愕然,“姐姐……”
  施清秀自顾自道:“这些时日,我反复想了又想,觉得你我之间,最好的局面应当是我与秋霖终成眷属,你与玲玲成双入对。”
  他脸色有些难看,压着不悦:“姐姐还是别开玩笑了,我是你的夫君,你怎么总想着把我推给不相干的人?”
  “对我来说,玲玲不是不相干的人。”
  “可我喜欢的女人是你,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?对于玲玲,我半点兴趣都没有。”
  施清秀姿态依旧是平和的:“所以,我觉得很惋惜,若是你喜欢的人是玲玲,那么,一切都会皆大圆满,你我今时今日也不用落到这般难堪境地。”
  曲寒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,“你到底要我怎么挽回补救,你才肯原谅我?”
  她双眸如水,一片平静,泛起微小涟漪,道:“你能不能把玲玲和秋霖还给我?”
  曲寒星皱起眉头:“要叫死人复生,恕我无能为力。”
  他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怒气:“姐姐何必故意刁难我?”
  语气里甚至带了点怨:“我只是想与你好好过完这一生,你为何执意不肯成全我?”
  “……因为你做了很多错事,”施清秀逼近他,眸底水纹渐起波澜,“隔着那么多条人命,我如何安心与你在一起?”
  曲寒星手攥成拳头,低声吼道:“我说了,他们都只是不相干的人,我只在乎你!”
  施清秀忍不住落下泪来,直白道:“可我做不到只在乎你。”
  “我的好友、丈夫、妹妹,他们在九幽地府看着我,等着我给他们报仇,我不能辜负他们。”
  “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!”
  曲寒星捧起她脸颊,帮她擦拭泪珠,哄骗:“我和妞妞才是真实的,陪伴在你身边的,你应该好好珍惜我们。”
  施清秀知道自己跟他是说不通的,因为他根本没有半点羞耻道德之心,索性,她也从未想过说服他,“你我之间的事情,不要连累无辜的孩子,你将尹家的三个小孩子放回家吧。”
  他缓和了态度,又笑得疏朗:“姐姐别担心,我没有伤害过他们,我只是想知道,这段时间,姐姐去鬼谷找妙无形做什么?”
  “妙无形不是个好人,我担心你会被他诓骗。”
  施清秀侧开脸,避开他的手,“没什么,我只是求妙大夫给我吃了一点药罢了。”
  曲寒星紧张追问:“什么药?”
  施清秀平静道:“三尸脑神丹。”
  曲寒星脸上所有表情瞬间全都消失,只剩下冰冷。
  晚风吹过,树叶婆娑作响,灯笼里的火苗忽大忽小。
  许久,空气中只听闻他拳头攥得“咔啦”作响的声音。
  “呵。”他蓦然冷笑出声,咬牙赞道:“很好!很好!”
  “姐姐为了不被我种下忘忧,居然宁愿去死。”
  服用三尸脑神丹的人,脑髓已经被蛰伏的毒虫侵占,银针施用下去,自然不起作用,忘忧药也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。
  “你定然不知道,一旦服下三尸脑神丹,毒发的时候会有多可怕吧?”
  现在的他褪下伪装,终于露出阴鸷暴戾的一面来,曲寒星抬手,轻轻抚着施清秀脑袋,似怜似叹:“那些毒虫会一点点啃食你的脑髓,在你的脑子里面钻来钻去,届时,你将会尝尽世间最不能忍的剧痛。”
  他手逐渐往下,温柔摸上施清秀的眼睛,以一种说情话的姿态,轻声细语地道:“它们也许会穿过你的眼球,然后从眼眶里爬出来,你会痛到哀嚎不止。”
  施清秀听得面色发白,嘴唇颤抖。
  曲寒星潋滟一笑,拇指按住她嘴唇,捅进去,食指与拇指摁住她舌尖,将她舌头拖出来,语气轻飘飘地恐吓她:“不过不要紧,因为那些毒虫根本不会放过你这根舌头,它们会吃掉它。”
  他俯身,张嘴咬住施清秀的舌尖,施清秀想推开他,他直接点了施清秀的麻穴,施清秀顷刻动弹不得。
  曲寒星慢慢地用牙齿磨着她舌头,动作轻柔,却又像蛇爬过,施清秀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,瞳孔不由震颤。
  曲寒星满意地轻笑两声,蓦然用力咬紧她舌头,又松开,转而伸出舌头舔舐她的,与她口水交融,唇舌交缠,“到时候,姐姐会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哦。”
  许久,他终于放开她,施清秀得以喘过气,曲寒星的手按在她心口上,感受她的心跳,“到时候,你的心脏就不会再跳动了。”
  “毒虫会爬满你浑身,啃咬你的每一寸肌肤经脉,吸食你的每一滴鲜血,你会变成一具人干。”
  “你会在极端的痛苦中死掉,然后,这世上,再没有施清秀。”
  说到这一句,他反倒自己无法忍受起来,身子不由打了个摆,遍体生寒。
  施清秀不停流泪,脸上全是泪水,曲寒星捧着她脸颊,凑过去,舔掉她的泪珠,柔声哄她。
  “不过不要紧,姐姐莫怕,虽然你此番这么任性,惹我生气了,可我还是会救姐姐的,等我和妙无形拿到了三尸脑神丹的解药,我再给姐姐下忘忧,从今以后,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在一起,再也不分离。”
  “至于尹家那三个小朋友,我先去杀了他们泄愤,等救了你,我再追杀那个离间你我的尹爱文。”
  “没用的,”施清秀闭上双眸,近乎无情地道:“你比我更了解妙无形。”
  “这是我与他的一场赌局,赌的是你我性命。”
  “这一次,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。”
  曲寒星面色沉了下去,怒不可遏:“你竟拿这种事情与妙无形打赌?!”
  他气急败坏地扼住施清秀双肩,“你知不知道……”
  施清秀睁开双眸,神色厌倦地望他一眼,满不在乎地轻笑道:“我当然知道,才会与他做赌局。”
  妙无形是个极端的疯子,他最爱看的戏码就是有情人生离死别,阴阳相隔,因此,就算曲寒星拿刀架在他脖子上,他也绝不会拿出解药,他会高高兴兴地去死,毕竟,他早就活得不耐烦了。
  不然
,本来他打不过曲寒星,直接将忘忧交给他也就是了,何必偏要提出那等断手砍脚的要求。
  不错,曲寒星是丧心病狂,可他比不上妙无形自取灭亡的决绝。
  “寒星,从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,你我之间就只剩下一种结局,那就是不死不休。”
  曲寒星从未比这个时刻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施清秀对他的恨意,他面色仓皇,无措地望着她,眸中尽是祈求之色。
 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施清秀神情悲戚,双目赤红,声音颤抖。
  “你能想象的到吗?当我得知那碗熬给玲玲的补汤里面有牛膝草,我的脑海里就会不断想起来那日的情形。”
  “当时,玲玲那么痛苦,她身下流了好多血,她一直抓着我的手,喊着我,我害怕极了,担心她会出事,连忙将补汤喂给她吃。”
  “可那碗补汤不是救命良药,而是催命毒药!”
  “她血崩了!鲜血淌满一床榻,沿着床沿,渗进我的鞋底,染红我的裙角,我满眼都是刺目的红,我恐慌又绝望,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玲玲在我面前断气!”
 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:“她还那么年轻,你怎么忍心致她于死地?!”
  “还有小丘陵,它被你活活打死的时候,肯定也很疼吧?连眼球都掉了一颗出来,真是死得好可怜呐。”
  “……不要说了。”
  曲寒星无法直面她对自己的恨意,不敢对上她充满仇恨的眼睛,低下头,狼狈地哀求:“我错了,我真的知道错了,求你不要生我的气。”
  他在道歉,可施清秀却只觉得荒唐,曲寒星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,他只是不想要自己同他生气才认错,也许,她该庆幸,若不是他爱自己,她连质问他的资格都没有。
  “秋霖回家的时候,我仔细帮他清洗过身体。”
  “他身上细碎伤口虽多,但都不致命,唯一威胁到他的,就是那当胸一刺,正中心脏。”
  她神情怔然,恍若失魂,声音近乎喃喃:“他心口破了一个洞,又掉进江水里,尸体都泡到浮肿发白……”
  曲寒星见状担忧,忽然想起那一日杜秋霖所说的话,那时候,他说会对施清秀好一辈子,可杜秋霖却说他已经在伤害她了。
  那时候,他不明白那句话,现在,他看着这么痛苦的施清秀,不由顿悟,原来他伤她最深。
  他拥着施清秀,恳声道:“我给姐姐跪下,姐姐原谅我,好吗?”
  说着,他抱着施清秀的腰肢,当真跪在她脚边:“我杀了玲玲和杜秋霖,是我不好,以后我都会弥补思秋的。”
  “姐姐,你想一想妞妞,她还那么小,你怎么忍心叫她成为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?”
  施清秀低头看着跪着的他,一时恍惚,刚才威胁她、强吻她的人是他,现在,跪在她脚边不停恳求的人也是他。
  “我自认平凡无奇,不知你究竟爱我什么?”
  曲寒星一顿,没想到她会突然转换话题,默了默,冲她扬起一个最为乖巧无害的笑容,“姐姐可还记得那年我们游延昌街的时候,我不小心丢下水面的面人儿?”
  “……自然记得。”
  “其实,那个面人儿不是被路人撞掉的,而是我随手扔掉的,”他想起那时候初次的感动与心悸,脸上笑容不由真挚几分,“可我没想到姐姐居然会半夜不睡觉,也要将它找回来。”
  “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如此放在心上。”
  他头轻轻靠在施清秀的大腿上,依恋地蹭了蹭,“那时候,我以为,姐姐心中有我。”
  施清秀愕然,又觉得荒唐,不由笑出声。
  曲寒星不解:“姐姐,怎么了?”
  施清秀泪充盈睫,绝望四顾:“真是造孽!”
  她望向曲寒星,“你可知道,那一年我为何会半夜叫人去寻面人儿?”
  曲寒星生出不好的预感,抿了抿唇,没有说话。
  “我全都是为了秋霖。”
  “很多年前,我与秋霖游香桥的时候,秋霖的面人儿也掉下江面,那时候,我觉得不吉利,拉着他找了半夜,却是无功而返。”
  “后来,你的面人儿掉下去,我心中不安,将你的面人儿捞起来后,我只当寻求一个安慰与寄托。”
  “你却因此误会,反倒对我生出好感,岂非可笑又荒谬?”
  “兜兜转转,全都怪我。”
  “怪我无意中叫你心生误会,怪我让你对我起了心思,我身边的人才会招致杀祸。”
  曲寒星仰着脸瞧她,施清秀流出的泪水砸在他脸上,蓦然将他砸醒,他连忙劝:“姐姐不要自责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  “再说了,若不是那个面人儿,我杀的就不仅仅只是玲玲与杜秋霖了。”
  “……”
  他无意中将心里话说了出来,施清秀哭声一顿,不敢置信地看向他,“什么意思?”
  “我难道与你有什么仇怨吗?”
  “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?”
  “我不求你报恩,但你还要恩将仇报,是这个意思吗?!”
  曲寒星不敢看她,呐呐低下头去。
  施清秀声音加大,呵斥:“回答我!”
  曲寒星懊恼地闭上眼,手攥紧她裙角。
  “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救你,即使你杀了秋霖与玲玲,可是,我现在却是万分后悔。”
  “曲寒星,你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!”
  吼完这一句,施清秀再也没有力气骂他,她喘着气,麻穴的时辰已过,她眼睛一翻,身子软倒下去。
  曲寒星连忙抱住她身体,将她紧紧抱进怀中,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:“对不起,我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、不恩不义的人,叫姐姐失望了。”